我跨越了兩性的鴻溝
撰文:徐建文
本文錄自「張老師月刊176期 (08/1992) --『真實人生故事』」
在雄與雌之間只能扮演一種性別角色
於是,我脫去男性的表徵
蛻變成俏麗的女人
那一個人竟然
同時愛上了我們夫妻二人
既仰慕我的才德
又迷戀我妻子的姿色
那一個人竟然
同時愛上了我們夫妻二人
既仰慕我的才德
又迷戀我丈夫的姿色
那個人
既是男人
又是女人
---- 黃智溶
初讀這首詩,還來不及品味它豐富的想像內涵,一個人的身影馬上躍然進入我的腦海裏....林歡歡....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林歡歡....為什麼想起她來?只因為她原先是六尺男兒之軀,在二十多歲時便獨自決定遠赴新加坡做了變性手術,成為嬌俏俏的一朵花?所以她先為男人,後為女人,有些接近詩中的描畫?
但想想似乎又不盡然如此。從採訪到成為朋友,每一次的談話,都教我覺得他有極端的兩性性格。不只圓灌那豪爽的大笑,那羞澀的微笑,還有那精闢的國事見解和絮絮叨叨的衣服經。有時候她粗枝大葉,有時候又心細如髮,總之,男性和女性的極端典型,不時交錯在她的身上幻化著。
雖然,每個人在生命深處都是陰陽的混合體,但是,男性的陽剛氣質自出生以來便被社會強化著,女性則被鼓勵展現陰柔的潛能,所以男女發展出不同的主體性格,男性是陽剛加點陰柔,女性則是陰柔加為陽剛。
但林歡歡不同,她的陰陽性格都很明顯,當他是男性時,他要對也做做女性,但她並不排斥自己的男兒身,也不認為上帝將她裝錯了軀殼,誠如她所言:「以前當男生,很好!現在當女生,也很好!有人問我:『後不後悔變性?』我說:『-半一半。』」
變性之後,男性見到她,覺得她是女人中的女人,女性見到她,覺為她是女人中的男人。起先我對這種現象百思叫不得其解,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因著曾為男人,而知道男人需要什麼,而她現在為女人,知道女人的心理。我猜想:她會不會是最了解男性和最了解女性的人?一個最透徹人性的人?
即使真的如此,也不能挽回她變性前名利雙收的設計、行銷的工作,也不能牽繫住許多朋友不離她而去。尤其怕家人知道了痛苦、不能接受,逢年過節時,她也儘量不回家。
於是,從一個無處不可去的寬廣世界,到-個處處掣肘的窘境,只因為她選擇從XY到XX。雖然我在旁搖頭嘆息,為她的處境著急,卻一點也使不止力。反倒是她一點也不洩氣,她說她要自己創出一片天:「變性後,我為自己取了一個名字『歡歡』,這除了取其亮麗和快樂的意思外,背後還有一個典故....」
是啊!林歡歡敢坦然的面對攝影鏡頭和錄音機,自有她背後的一套生命哲學和奮鬥能力
,使我掃除了從其它報導得來「變性人不敢面對贖光,淪落都市底層」的刻板印象。
以下,就讓我們聽聽她述說自己的故事吧!
二十五歲,我死亡。
二十五歲,我出生。
在那掌握我性別生死的手術台上,我異常的平靜,有種「由他去吧」的豁然。
事前醫生已為我看過手術過程的錄影帶--拿掉睪丸,取出陰莖的海綿體,利用陰莖上的皮翻轉凹陷做成人工陰道。待會兒,這些刀光血影就要加諸在我身上。
旁邊的護士像小蜜蜂似的忙來忙去,有人走過來在我開刀部位照相,有人將麻醉藥注入點滴管中,並教我:深呼吸,深呼吸....,模糊意識中,我看到:
澎湃激昂的大瀑布斷崖前,有個人站在中間突出的岩石上;
明晃冕的大燈敞亮著,有個人躺在白晰淅的手術檯上;
那個在瀑布中間的人,雙手緩緩高舉過頭,做向下縱身的動作。我認出他就是西班牙著名的峽谷跳水專家:歡歡(音譯)--一個親吻死亡的人。此刻,他又要再用生命為賭注,做一次完美的演出......
他準備好了----縱身一跳......
我,不再是我
待我睜開雙眼,已三、四個鐘頭過去,要不是下體疼痛難耐,我幾乎以為自己只是睡一覺而已。醫生為我看割下的睪丸。那東西和身體分開後,似乎沒什麼意義,甚至陌生得很。這很像葬禮時舉行的告別儀式,看了最後一眼,你才真正相信「它」已離去了。而它小小的一團肉,卻代表著我的男兒生活;童年、學校生涯、當兵、漂亮的女朋友們、良好前途的工作。
唯一令我不忍斷情的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親已去世,母親中風,姊妹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變性,她們甚至連我好做女裝打扮的嗜好也不知道。我在她們心中永遠是一個功課拿第一又乖巧的男孩,一個獨立自主、不用家人操心的少年,一個負擔家庭重擔的有為青年。我怎麼忍心去打碎她們的夢?
所以,我成了有家歸不得的人,只能按時寄錢回去。逼不得已時,把胸一束,頭髮一紮,穿件寬鬆的襯衫、牛仔褲,想辦法朦混過關。好在大家對藝術工作者留長髮和奇言異行都見怪不怪,家人既把我歸在藝術類,自己也就心安了。
要追溯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很難找出一個具體的成因。記得從小我和一般孩子沒啥兩樣,常和眷村的鄰居小孩去山上烤地瓜、抓鳥、捉魚,爬山玩水,什麼男孩子玩的遊戲我都玩過。可是到了初中,我開始注意起女孩子用的東西,雖然我有男生追女生的衝動,但看電視的反串角色時,也有自己打扮成女孩子會很漂亮的特殊感覺。
那時我唸的是教會學校,男女分校而且管得很職,可是我和許多同學還是偷偷和別校的女生交往。不過我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追女生追到某一種程度,我就沒心思往下追了,我也不再認真的呵護她或天天見面膩在一起,好像追女孩子只為了證明我也可以做到這件事。
男扮女裝,樂此不疲
第一次男扮女裝,是在學校的話劇表演台上。班上推出「唐伯虎點秋香」的笑鬧劇,要找一個人反串秋香,我很欣然接受這個角色。那時的心態只是好玩,也不用扮得很像,以免有損男兒尊嚴。可是當化妝時,我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漂亮的樣子,雖然表面上假裝很不屑要化為很像女孩子,可是心底非常希望自己看起來真有秋香的絕色美姿。
表演時,我很正式而賣力的演活了秋香,同學雖然都說表演得很好,但並不如他們原先預期的好笑和滑稽。可是我不在意,演完話劇後的遊園會上,我連妝都沒卸就到處遊盪,去享受男孩子把我誤認為女生的快感,去沈醉於別人覺得我很美的愉悅中。這種舒服的感覺真的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的。
從此以後,我好像上了癮,在家裏沒人時就想穿一穿姊姊的衣服,有時甚至把女性內衣、胸罩穿在制服裡面上課去。那時學校有幾個男同學對我表示好感,沒事故意走過來抱一抱,可是我馬上有討厭的反射,第一是自尊的關係,第二是我不喜歡自己是男孩子的時候被他們抱著。曾有一段時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戀者?後來我發現我不是,因為我他毫不喜歡同性和同性親熱的感覺。
本來這男扮女裝的舉止只限於很隱密的自我欣賞,後來我越來他有出去走一走的衝動。那時我住的房間單獨在家裏的後院,而媽媽姊姊的衣服有部份放在我的衣櫥裏,所以要打扮或出門都很方便。
每當夜深入靜,院裏只聽見樹葉撞擊的聲音,我悄悄的在鏡前塗口紅、擦腮紅、粉餅,換成女裝、戴上假髮。從窗縫中窺視到媽媽姊姊臥房的燈熄了,就躡手躡腳溜出後門去。夜涼風清,路上鮮有人跡,我毫不在意野貓野狗的好奇目光,倒是一有人聲,我的心就怦怦的亂跳,既怕人瞧見,又希望別人多看我一眼。
後來我膽子漸漸大了,清晨也會出去溜溜,那些早起健身的阿公阿莊,絲毫沒發現我的異狀。有一天,我正陶醉於男扮女裝的快感中,有一輛轎車迎面別來,正好停在我的旁邊,駕駛座伸出個頭來問我:「小姐,借問一下,XX路怎麼走?」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呆了,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那人見我一動也不動,又不說話,就罵一聲「啞巴」,絕塵而去。這件事使我對自己的女裝增添不少信心,從此更樂此不疲。
撲朔迷離,不辨雌雄
到了唸五專時,因為我學設計,有很多機會打工,認識了一些從事設計工作的人,而且我的成績優異,又有領導才能,就領頭包一些室內裝潢和廣告的案子。班上三十多個人,每有疑難雜症,總會找我商量討論。那時我知道有些男同學會和有生意往來的特種營業小姐進行性交易,反而我這主導工程的頭頭對她們絲毫沒興趣。白天,我是精明幹練已有大將架勢的好學生,晚上,我依然持續著扮女孩子的行為,不過保護得很好,沒有被認識的人發現。
直到服兵役時,我不得不停止扮女生,但我身邊總帶著一些扮女裝的照片,偶爾拿出來看看,幻想自己是照中人的樣子,聊以安慰,在這段期間,我陸陸續續看到國外變性人和人妖的報導,包括新加坡、泰國、丹麥等國家,我會將這些報章雜誌剪下來,並妥善收藏。
有二、三次,我反省到這整件事對我而言似乎佔了很重的份量,包括在讀書、工作時,我都會帶著女裝的照片,或咀嚼那種感覺,它似乎對我生活影響太大了。所以我曾理智的想排除這種習慣,強迫自己將那些照片、剪報和化妝品丟掉,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是一次次受不了那誘惑,我又會故技重施,然後又陷入那自責的矛盾中。
父親的意外過世,母親的中風,猛然將我拉出了掙扎之境。在那之前,天塌下來,也有別人頂著。可是家中的不幸使我認清了:人的一生很短,可做的事情有限,如果你不趁著有生之年做自己愛做的事,以後就沒機會了。
於是我積極北上謀職,自己開了一間工作室,並在一家很知名的公司兼差做企畫,也打響了知名度。另一方面,我很大膽的毛遂自薦,去一家新開的酒店應徵小姐。我盛裝前去面試,並毫不隱諱我男性的身份,那老板很驚訝,但還是錄用我了,於是我成為這家酒店的第一位「小姐」,有趣的是,我真實的身份卻又不是小姐。
從這時候起,我開始過著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生活。
畫夜難分,陰陽顛倒
白天,我穿得很邋遢,但行銷、設計的功力和教人不敢對我怠慢,甚至規章制度的訂定、與人談判或廣告詞的擬定,老闆都少不了我。公司的女同事、業務來往的女客戶,不乏條件很好的都對我表示有意思。
我也不會拒絕和一些令我心動的女孩子交往。說實在的,我遠遠懂得女人的心理,我會畫一些很漂亮的畫送他們,寫一些令人感動的文字,譬如:「在一千二百萬人裡面,找到一個聊得來、處得來的朋友,是一種運氣,也是一種福氣」。我也會在香水瓶上附著一張卡片,簽上:妳想我,聞香。之郎。(以前我名字中間有個「之」字)我相信女孩子喜歡聽甜蜜的話,即使陳腔濫調也沒關係。可是大部份男孩子太為了,不懂,所以我這次孩子幾乎無往不利。
我對女朋友難免會有性衝動,尤其交往到某一深度,自然會接吻、摟抱和撫摸,可是從沒有想去突破最後防線。有時候我們單獨過夜,也沒發生什麼事,有人大概覺得我很君子,有人則會試探性的問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而沒怎樣,不是很奇怪嗎?」
當時我裝著沒為懂就過去了,可是私下自己解釋:我又沒決定跟她們結婚,何必佔有她們,否則損人又無意義,何必呢?後來這其中的二、三位女友,在我變性後都給予我很多支持,成為我很知心的閨中密友了。
白天我是雄糾糾的男子漢,到了晚上,完全換了一副樣子。譬如我很仔細的裝扮自己,因此化妝誤了時,常被老闆吒責。不論是服侍客人、被吃豆腐,我都心甘情願,而該爭風吃醋時,我也當仁不讓。
我的客人蠻多的,他們絲毫看不出我是男扮女裝,打情罵俏之外,很想帶我出場,可是都被我拒絕了。其中有一位日本客人特別鐘情於我,但有天晚上他還是去了經理家過夜。隔天那位經理馬上來向我示威,說我的忠實仰慕者睡她家。不僅經理如此,其他小姐也沒識破我的身份,大家閒來聊自己的身世、對未來的期望。有時大夥兒放假一起出去兜風、吃館子,就像姊妹淘一樣。
最後-支探戈
後來經由酒店老闆的引介,我開始打女性荷爾蒙和抗男性荷爾蒙的藥,胸部大起來了,聲音也變了。睪丸慢慢萎縮乾癟,變成只有豌豆大小。以前我很怕打針,可是荷爾蒙的深肌注射,我都可以自己做,那種快感淹沒了恐懼。
雖然我已逐漸通向變性之途,可是我自己並沒有警覺,心裡還抱著希望,覺得二、三年後,年紀大一點,也許這種嗜好自然會消逝。直到後來有兩件事發生,才逼得我不得不面對決定性別的重大關頭。
第一件事是我打算結婚。那個女朋友條件很棒,人長得漂亮,家世又好,和我很投契;是唯一激起我想和她結婚的人。有天晚上,我們都有預感那件事要發生,她也默許了,我們在床上愛撫了很久,可是我的心情並沒有預期的激動,而且我的寶貝也舉不起來,我努力了很久依然無效,最後我硬著頭皮將她送回家,從此不再見她一面。我很擔心:她是我最愛的人,可是我和不行,是不是以後我都沒辦法了?
後來經由朋友介紹,我去找一位醫生診斷,他說我的男性器官已經退化,就算停止用荷爾蒙,雖然可以回復到男性的形體,可是再也不可能回到男性的功能了,包括勃起和建造足夠生兒育女的精子數目。
於是我有心無意的被卡在男和女之間。足足有一年多的時間,我不再有性快感,直到去新加坡做完手術。為什麼沒在台灣做?因為這裡的變性手術不是那麼普遍,篩檢又嚴格,除了要確認我是原發性變性慾者外,還要有二年異性的生活經驗並完全適應,以及二位精神科醫師的評估診斷書,對我來說,緩不濟急。
縱身化妝舞會
現在,除了不能生育外,我已十足是個女人,以前用男性身份建立的人脈和成就,隨著變性而死亡。可是我的才能還在,我另外開闢了設計工作的市場,甚至將不利於我的變性事實,轉換為有利。我計畫出版自傳,並將以前做行銷的經驗寫成書,用郵購的方式賣給有興趣的人。而且我的﹁化妝舞會工作室﹂已開張了,專門替想扮成異性的人化妝和拍照,從中我認識了許多和我一樣有類似經驗的人,有工程師、老闆、學生,有女性也有男性。
說實在的,這些入內、心很痛苦,不敢站在陽光底下,很多人找上我,希望能替他們解決性別的問題。可是我不是醫生,我也不是神仙。甚至,有許多人的、心態是想用變性去改變自卑情結或報復某某人。事實上,在社會上若沒有競爭力,變了性也不能改善事實,因為變性不能增加你的能力,反而使你損失了從前該有的權利。像我,除了自己當老闆外,也只能去酒店上班,因為那是不看身份證的地方。目前,我身份證性別欄上還是登記為男性,不為什麼,只為不願接受那「民國某年某月某曰由男變女」的註明,那根本是毫不尊重個人隱私的屈辱。
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真是用女人的思考、女人的感覺去生活了嗎?但答案是不得而知。我只曉得我在選擇配偶時,我會把他和以前的我相較,如果比不上「男人時的我」,就會把他淘汰。當和男朋友做愛時,我知道自己永遠沒辦法分辨這感覺是屬於男性或是女性。
可是我能體會女人愛吃零嘴、愛買衣服的衝動(現在我有三百件衣服以上),我也知道男人一套衣服穿到底的感覺:我不再奇怪女人上小號為什麼要帶衛生紙進廁所,我也明白男人的包皮有時會黏在龜頭上,使尿尿的水柱噴不準;我依舊心中自有丘壑的運籌帷幄,也能馬上分辨誰穿了耳孔、誰對誰眉來眼去;我有被男人盯看看的得意,也會貪婪的欣賞美女....。
我不在意自己是否因此對人了解更多?我只在乎每二個禮拜必須打一次荷爾蒙,在肝、腎和心照受其影響之下,好好的活著,好好的利用時間快樂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比較重要。
那跳水名家----歡歡,在縱身下水前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他只想抓住那瞬間的完美,而我,也想如此,而且,我已開始了。
- Nov 09 Wed 2011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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