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取自 台灣光華雜誌 2002年11月
文.蔡文婷 圖.林格立

今年四月,張大文小朋友的周歲生日當天,包括許多有線、無線電視台和各大報系都到場採訪,因為這是國內第一個變性人領養小孩成功的例子。原本是男兒身的張建志,藝名鐘玲,不但經由變性手術成為一個女性,更因領養而成為一位母親。曾經是他的她,半生的故事引人入勝,也讓人們深入變性者的內心世界。

民國五十四年底,嘉義水上鄉的空軍眷村裡,誕生了一個清秀的小男孩,對於第一胎就是男孩的夫妻而言,快樂無異是加倍的,他們將他取名為張建志。只是他們怎麼樣也沒想過,這個長子後來竟然會變成長女。

為什麼我是張建志?

由於父親是一位經常調遷的軍人,從小張建志跟著經營茶室的外婆生活,茶室小姐們經常會幫他化妝,在他眼前換衣服也十分坦然。「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認為自己是一個女生。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我都是坐著尿尿。為什麼?一個女生坐著尿尿,還要問為什麼嗎?」因為領養小孩而聲名大噪的鐘玲,不厭其煩地提醒媒體,她是一個女人;一個領有粉紅色、 2開頭身分證的女人。

一如所有性別認同障礙的孩子一般,從小張建志就經常拿媽媽或是茶室小姐的化妝品及內衣褲來穿著打扮。媽媽發現張建志的行為,氣得把他吊起來打,有時還把他綁在椅子上,用水管沖他。媽媽的強烈手段並沒有改變張建志的行為,反而讓他與母親越來越疏遠。

進入學校,隨著年級的升高,張建志的學生生活也越來越不順利。對於這樣一個舉手投足都十分「娘娘腔」的男生,男同學總是喜歡捉弄他,趁他睡午覺時,在他臉上塗墨汁,故意將小老鼠放在他的抽屜,看到他像女孩子一般尖叫時,同學們更是大樂。

娘娘腔的傾向,加上外婆開茶室,媽媽後來又經營賭場,更加使得張建志被排擠和嘲笑,於是他開始逃學,甚至逃家。小六的時候,他就曾一個人坐著火車,流浪到台北。並在國中二年級休學,進入社會討生活。

我不是同性戀

十四歲的張建志隻身到台北工作。進入歌仔戲天王楊麗花開設的餐廳當服務生。從小就嚮往炫麗舞臺生活的張建志,每每因為替明星們服務而心情激動。後來也因此結識了一位在電視台帶舞群的男舞蹈老師,進而發生情誼。

這時候,在嘉義的母親隱約感覺兒子和舞蹈老師的關係非比尋常,「媽媽以為我是一位同性戀,這也是我很痛苦的一點,和我愛戀的男人,帶著同性戀的眼光來對待我。我會喜歡男生,那是因為我根本認定自己是一個女生,我不是同性戀,」鐘玲表示。

被母親帶回嘉義的張建志,開始在嘉義地區西餐廳駐唱,成為當時年紀最輕的駐唱歌手。四年駐唱的時光是張建志生命中十分愉快的一段日子。然而,當他接到兵單,就知道又有苦頭吃了。

入伍第一天,馬上就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洗戰鬥澡。當大家都擠進大澡堂快速洗澡時,只有張建志和另一位自認是裝錯身體的同伴在外徘徊。當班長發現異狀時,質問他們倆為何不肯進去洗澡,「我們倆嘴裡不敢說,但是心裡想的是,我們為什麼要和一大堆男生一起洗澡?」鐘玲回憶,她也常戲稱自己應該是「中國第一個女兵」才對。分發到基地後,張建志還是受不了班長對他的「特別照顧」,作了逃兵,被判刑十個月,足足當了三年十個月的阿兵哥。

奇珍異獸

退伍後,在朋友的介紹下,張建志投入知名經紀人夜牧人旗下,加入台灣第一個反串表演團體。「能夠上台表演賺錢,又能名正言順地穿著女裝,我簡直是求之不得,」張建志於是改名鐘玲,開始反串表演,拿手歌是「夜來香」。

有一天,夜牧人建議鐘玲,先去整容做胸部,這樣更容易在秀場異軍突起。其實早在這之前,鐘玲就開始服用女性荷爾蒙,一如青春期的女孩子般期待自己的胸部會大起來,儘管效果有限,但僅是看到乳頭大了一點點,都讓他高興了好久。

做了隆乳手術後,夜牧人為鐘玲舉行盛大記者會,以「上空人妖秀」來號召觀眾。當警察以違背善良風俗加以取締時,夜牧人反駁,「難道男人露胸犯法嗎?台灣有哪一個男人不能坦胸露背?」遊走在法律邊緣的表演讓警察一點辦法也沒有。對於這樣的上空表演,或是日後參加綜藝節目錄影,當主持人或觀眾帶著戲謔嘲諷眼光開玩笑時,鐘玲的感受是:「沒辦法,秀場的競爭很激烈,沒有特色馬上就會被取代。而這也是我人生的過渡而已,等我準備好了,我就會離開。」

還有一次在地下酒廊陪酒時,被警察帶回警局。當警察看到眼前的美嬌娃竟然拿出男性身分證,隨之而來的是惡意屈辱,叫他站上警察局的辦公桌,全身脫光來「驗明正身」。每一次接受採訪時,鐘玲都一定會說到這段難以磨滅的傷害,他希望我們社會能夠對反串藝人或變性人有基本的尊重。

還我女兒身

離開夜牧人之後,鐘玲又到台北新興的第三性酒店坐檯。儘管沒有底薪,賺的是客人的小費,但鐘玲還是在一年中就存夠了第一個百萬,決定到泰國做變性手術。

「那時的我二十六歲,過去在似男似女之間徘徊夠久了,況且我下半身多出來的那一塊贅肉,真的讓我很不舒服,」儘管父母堅決反對,鐘玲依然在友人的陪伴下直奔泰國。

手術後,帶著尿袋與飽受折磨的身體回到嘉義,母親那一句「如果你做了,就不要給我回來,」的話還在耳邊,然而看著兒子虛弱的樣子,還是忍住氣來照顧「她」。

對於變性,鐘玲從來就沒有一絲絲的後悔。「過去人們不是常說嗎?要是穿了耳洞,下輩子就還會是女生。為此,我每一隻耳朵都穿了七八個耳洞,」鐘玲表示。

然而對張家二老,一時間要面對兒子變女兒的內在轉化,又要面對街坊鄰居的異樣眼光,張媽媽有一年時間,都避著左鄰右舍,在人少的時間出門。個性溫和的張爸爸反倒是無奈地接受了:「總不想失去了兒子,還又失去女兒吧。」只是,張家二老經常都還是習慣教她張建志,不習慣叫她張家菱。

進入她生命的「男人」

二十六歲,張建志終於圓了他這一生的美夢,變成女人。然而,社會大眾,多數仍然當他是一個變性人,而非女人。

流轉在酒店、牛肉場、電子琴花車、夜市等犧牲色相的行業中,她儘可能隱瞞她是變性人的身分,同時也結交了幾個男朋友,甚至也有論及婚嫁的。只是一想到對方知道她是變性人之後的錯愕與決裂,愛情總是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然而,就在去年五月中,一個男孩子真正地進入她的心坎裡,那是一個還沒滿月的小娃娃。當時在月眉觀光糖廠與猛男、辣妹一起表演的鐘玲,接到媽媽的電話,說鄰居姚先生的女兒剛剛生下一個小男嬰,想把孩子交給鐘玲領養。

當鐘玲到醫院探視那個患有蠶豆症,又被吸毒媽媽遺棄的嬰孩,孩子一看到鐘玲就訴苦般嚎啕大哭,鐘玲摸著他細弱的小手,覺得這孩子是與她有緣的。

一個變性人要領養小孩,對孩子日後的成長會不會造成影響?變性人會不會把孩子也教成變性人?一時間各式的質疑排山倒海而來。然而,在鐘玲不惜公開身分大聲疾呼,而社工人員也在實際的家庭訪談中,做出評估,認為孩子留在鐘玲家中要比留在生父母身邊好。十一月下旬,歷經五個月的奮鬥,鐘玲終於抱著孩子到戶政事務所完成領養手續,給孩子取名張大文,成為一個母親。

一個家

現在的鐘玲,與朋友合夥開了一家酒吧,大文交由爺爺和奶奶扶養,而鐘玲只要睡醒了就會去媽媽家陪孩子玩,等到孩子睡午覺再離開。因為大文的出現,讓大半生都東飄西盪的鐘玲終於回家,不僅與父母建立起穩健的關係,還有一個屬於她的小家庭。

環顧這一個對變性人尚存在太多歧見與污名化的社會,鐘玲擔心大文懂事以後就要接受社會對他身世的一再評論,「如果上學以後,老師公開在課堂上討論他的領養過程怎麼辦?我希望有一天能帶他到日本去生活,」曾經在日本工作的鐘玲,覺得日本社會比較有禮貌而包容。

鐘玲同時表示,未來,如果孩子問起我為什麼要變性?他的親生父母是誰?我為什麼要領養他?我都將據實以告,不會有半點保留。如果他選擇回到親生父母身邊,我也不會有半點埋怨。

回首來時路,由張建志到鐘玲,由一個男人變成一個媽媽,儘管一路坎坷崎嶇,然而看著一歲半的大文慧黠機靈的模樣,抱著柔軟溫暖的孩子餵奶,鐘玲不禁喟歎:「我這一生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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